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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大未必艺高

2000-08-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林一安 我有话说

作为《世界文学大师文丛》的一种,《博尔赫斯文集》(号称“三卷珍藏本”,即分小说、诗歌随笔、文论自述三卷。小说卷标明王永年、陈众议等译,陈众议编;但其余两卷仅注明译者,未见编者大名,甚惑其故)于1996年11月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精心打扮,推上书坛,粉墨亮相。

尽管该文集自登场伊始,因双重侵权(即未取得原著作者授予的中文出版权及主译者王永年先生的译著权)而普遭非议,但后来王先生获得一定的经济赔偿,西班牙语文学翻译界人士,其中包括笔者,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卷入这令人头痛的版权纠纷,便把这件事撇在一边了。所以,我虽知道有这么一套文集,却始终未曾领略其风采。而早在1994年,为全面介绍博尔赫斯,我受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委托,即着手主编《博尔赫斯全集》。经过多年努力,中译本终于1999年博尔赫斯百岁华诞出版。今年3月10日,博尔赫斯夫人玛丽亚·儿玉女士还专程来京参加首发式。她感谢中国的翻译家们“为完成这项工程所付出的爱与努力,而爱与努力,正是博尔赫斯复杂而精美的文学作品的两大基石”。

当我摆脱杂事的喧哗与浮躁,定下神、静下心来,摩挲着散发阵阵油墨清香的《博尔赫斯全集》,一遍又一遍地品味、校读时(目的是检查和发现有什么疏漏、失误甚至差错,一一记录下来,以便再版时修订更正,或者印制一份勘误表,将来发送读者),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套也有相当读者的《文集》。我自忖:何不找来一读?见到《文集》原书,我这才得识“庐山真面目”。该《文集》大部译自西班牙文原文,此举尚令人欣慰;然《诗歌随笔卷》却出自英译家手笔,采取了博尔赫斯本人并不赞成的转译途径,而置经过近50年的国家培养、如今已人才济济的西班牙语翻译界于不顾,实在匪夷所思。

《文集》之《小说卷》收博氏短篇小说93篇。其中,王永年译文28篇,陈众议28篇,陈凯先25篇,王央乐4篇,屠孟超4篇,未署名译者3篇,朱景冬1篇。卷中有三篇译文未署译者姓名。何故?待考。

前已点明,王永年先生实为该卷主译。编者不费吹灰之力,把王先生28篇译文如数拿来,然后剪刀加浆糊,便大功告成矣。如此坐收名利,岂不快哉?先生中外文功底厚实,学风严谨。其译文简约精炼,颇能传达博尔赫斯之文风。收入《文集》之28篇译文,系先生1993年前所作。现经先生允准,全部收入笔者主编之《全集》。为使译文更臻完美,又经精心修订。有心的读者不妨将其修订前后之译文两相比较,定会觉察笔者此说不谬。是故,王先生的译文可作范文参考比照。

也因此,我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集中到《小说卷》中译文较多的陈凯先和陈众议两位身上。但是,拜读之余,我大吃一惊。除了叹一口气,道一声遗憾之外,我还想起了一段话。现抄录如下,愿与两位陈先生共勉。这段话是博尔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中引用的《马太福音》中的:“人一切的罪和亵渎的话,都可得赦免。惟独亵渎圣灵,总不得赦免。”所以,我常常用这段话来提醒自已,千万要谨慎小心,保持冷静和警惕,否则糟蹋和亵渎大师,便罪不容赦了。

对于博尔赫斯这样一位世界文学大师,陈凯先、陈众议两位,勇则勇矣,惜功力远欠火候;倘论“信达雅”翻译三要诀,则第一步还未做到,遑论其他!

现仅就两位译文中的重大问题,摆列若干,逐个剖析,并与二位及译界诸公商榷就教。

一、误译和漏译

这是因为没有认真琢磨原文,没有吃透原文,即没有准确把握原文词、词组、句子乃至语法关系中的含义,或望文生义,或想当然地信笔下来所致。其心态之浮躁,可见一斑。

例1:“严禁在船上贩卖妇女。违令者斩。”(《女海盗秦寡妇》,陈凯先译,《文集》《小说卷》第23页)

原文是:“Elcomercioconlasmujeresarrebatadasenlasaldeasquedaprohibidosobrecubierta;deberálimitarsealabodegaynuncasinelpermisodelsobrecargo.Laviolacióndeestaordenanzaeslamuerte.”

这是女海盗亲自拟定的规章。这一段,陈凯先只译了前后两句,没有全文译出:给读者端上一盘“烧头尾”,最肥美的“中段”却藏去不露。类似此种漏译,《小说卷》译文中还相当不少,暂且搁下,以后再加讨论。

此段之关键词,当为elcomercio,陈译作“贩卖”。不错,在该词众多释义中,确有“商业、贸易”之意,而且也是其主要含义;但此处却不适用,应选用陈先生想必不掌握的释义:“性交”。据西班牙《用法词典》解释,意为:“cópula,tratosexual”,就是“性交、性行为”。Elcomercioconlasmujeres即“与女人性交、交欢”,陈教授居然译成“贩卖妇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与什么样的妇女发生性行为呢?教授没有译,编者也没有补正(可见根本没有核对原文)。其实,博尔赫斯在原作中是讲得很清楚的。即lasmujeresarrebatadasenlasaldeas(村里掳掠来的妇女)。不准在哪儿与这些妇女发生性行为呢?原文交代:sobrecubierta,即在甲板上。但是这种行为也不是完全禁止,而是要有所限制,因为后面又交代了:deberálimitarsealabodega,此事只限在底舱进行,而且,nuncasinelpermisodelsobrecargo,非得主管恩准不可。

所以,这项条款准确而完整的译文应该是:“严禁在甲板上与自村中掳掠之民女交欢;此事只准在底舱内进行,并征得主管准许。违反本款者斩。”

短短一段文字,比较两种译文,差别竟如此之大。陈教授不但误译,而且漏译。其译风之大胆草率,实在令人目瞪口呆!

例2:“此文所说的恶棍是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他是使赤穗先生行凶并死于非命的罪魁祸首。当报复来临时,他没有像武士那样自戕。他值得所有人称赞,因为他是忠诚的典范,是一个永恒事业的阴暗而必要的契机。数以百计的小说、专集、博士论文、(原标点如此——笔者按)和戏剧以此为题材(且不说瓷器、玻璃器皿和漆器图案)。甚至连变化莫测的赛璐珞也用了它。这是因为四十七个武士的神奇故事,是日本影视经常涉及的内容。凡此种种所强调的辉煌细节不仅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谁听了都肃然起敬。”(《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文集》《小说卷》第27页,陈众议译)

我们来看看原文:ElInfamedeestecapítuloeselincivilmaestrodeceremonisKotsukénoSuké,aciagofuncionarioquemotivóladegradaciónylamuertedelseñordelaTorredeAkoynosequisoeliminarcomouncaballerocuandolaapropiadavenganzaloconminó.Eshombrequemerecelagratituddetodosloshombres,porquedespertópreciosaslealtadesyfuelanegraynecesariaocasióndeunaempresainmortal.Uncentenardenovelas,demonografías,detesisdoctoralesydeóperas,conmemoranelhecho—paranohablardelasefusionesenporcelana,enlapislázuliveteadoyenla?ca.Hastaelversátilceluloidelosirve,yaquelaHistoriaDoctrinaldelosCuarentaySieteCapitanes—talessunombre—eslamásrepetidainspiracióndelcinematógrafojaponés.Laminuciosagloriaqueesasardientesatencionesafirmanesalgomásquejustificable,esinmediatamentejustaparacualquiera.

陈众议的胆子大得也可以,而且极富“想像”。套用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就是:其“想像力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

先说这篇小说的标题:Elincivilmaestrodecere?moniasKotsukénoSuké,陈译作:皇家典议师小介之助,篇名都译错了。原文中并没有“皇家”一词,是陈根据原文incivil想像译出的:incivil,civil是“民间的,平民的”之意,那么,incivil,“非民间的,非平民的”,想必是“皇家的”;再说,日本有天皇,是帝国,译成“皇家典仪师”,肯定是绝妙佳译。然而,残酷的事实恰恰与胆大艺低的人们的主观愿望相反:incivil并无“皇家”这个释义。据《拉露斯词典》解释,意为“faltodecivilidadocultura”(没有礼貌或文化),“faltodeeducaciónocortesía”(没有教养或礼貌),即“不文明,无礼”之意,故必须译成“无礼的”,舍此无他。

要把西班牙文化了的日本人姓名还原成汉字,只有一条路:请教有关专家。经咨询,KotsukénoSuké译成“小介之助”或“小冢之助”,都不确切,应译为“上野介”,即历史上真有其人的吉良上野介。西文化了的日本姓名的汉译,很复杂,似应宽容,不宜苛求。上述两译名,以后更正就是了。倒是被这个掌礼官迫害的另一位delaTorredeAko先生,姓名半西半日,我们得多动动脑筋,多请教专家了。陈译为“赤穗先生”,是的,Ako译成汉字确是“赤穗”,但此乃地名,并非姓氏,如同“北京、上海”一般。若称“赤穗先生”,岂非如同称“北京先生”或“上海先生”一样令人发笑?再说,陈仅译一半,前半部西文laTorre(意为城堡或塔)却未译出。故经过周密研究,译成“赤穗藩主”,方令人信服。关于这位上野介,博尔赫斯接着介绍说:“…quemotivóladegradaciónylamuertedelseñordelaTorredeAko…”陈译为:“……他是使赤穗先生行凶并死于非命的罪魁祸首。”这里,陈先生的丰富想像力令人又觉“可怕”了:明明是motivóladegradacion(造成……败落),他却译成“使……行凶”,真是相差千里,风马牛不相及!lamuerte(死亡)就是lamuerte,博翁又未加任何形容词,非“死于非命”不可吗?但是,陈先生这时又扇动想像的翅膀了,不容我们不揣测:既然行凶,则必飞来横祸,“死于非命”矣。你看,不是蛮有道理,煞有介事的吗?

接下去其实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都应该而且必须掌握的词句:“…nosequisoeliminarcomouncaballero…”其中,quiso的原形动词是querer(愿意),应译为:“……不愿像武士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陈却译为:“……他没有像武士那样自戕……”稍有语法常识的人都拎得清:“不愿……”和“没有……”在含意上是大相径庭的。愿陈先生详察。下面还有妙文:“…porquedespertópreciosaslealtadesyfuelanegraynecesariaocasióndelaempresainmortal.”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说,上野介之所以“值得众人感激”,是“因为他唤醒了(众人)可贵的忠诚之情”,他本人是否“忠诚”,博尔赫斯没有明说。陈非译成“他是忠诚的典范”,那么直露,与原文颇有出入,也是不合作家本意的。下面这半句的关键词是ocasión,这个词把握好了,句子就通顺可读了。陈译作:“(他,指上野介——笔者)是一个永恒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机”,读来不但拗口,而且十分费解。这还是因为陈没有把o?casión(机会、原因、目的等多种含义)搞明白,没有把原句吃透。契机,是指事物转化的关键,此处选用不合。还是永年先生的译文让读者一目了然:“……是一件不朽的事业的倒霉而必要的口实”。的确如此,这位无礼的掌礼官也仅仅是一种口实而已,岂有他哉!所以,他这个口实很“倒霉”(而不能译成“阴暗”),但是在“不朽的事业”中,是“必要”的。

以下一句,虽无大错,但词义翻译不确,可说这已是陈的惯病了。如uncentenar(一百来个),陈译“数以百计”(可解释为“上百成千”);monografía(专著),陈译“专集”;lapislázuli(条纹天青石),陈译“玻璃器皿”。天青石是一种天然珍贵石材,陈译成人工制造的玻璃,未知有何科学根据?如此奇思异想,令人大开眼界。

以下还有更令人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变化莫测的赛璐珞”。这是什么物件?是的,celuloide译成“赛璐珞”并不错,但你说“甚至连变化莫测的赛璐珞也用了它”,读者会明白吗?这里,译家的高低就显露出来了:“甚至多姿多彩的电影也采用了它”。此译令人茅塞顿开。赛璐珞能制电影胶片,即指影片。所以,“……电影也采用了”上述题材,就明白了。译事需达意传神,此一例也。接下去,陈先生又想当然了。请看他的译文:“……日本影视”。既然说“影视”,那么就是“电影电视”。但此篇小说收在1935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里,首发年份想必更早。难道日本是首先发明电视的国家?电视已在该国大行其道了?恐怕未必吧!况且,原文elcinematógrafojaponés也只是日本电影工作者或影人的意思,还不见电视界明星的身影。

另外,陈译“四十七个武士的神奇故事”,也不妥。原文每个名词或形容词的第一个字母是大写:LaHistoriaDoctrinaldelosCuarentaySieteCapitanes,一看便知,这是篇名或书名(西文没有书名号),故中译亦应标明,以示区别:“《四十七武士(或译“义士”亦可)传奇》”。

最后一句,陈先生的译文还是令人一头雾水,大跌眼镜:“凡此种种所强调的辉煌细节不仅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谁听了都肃然起敬。”

我们来看看原文:“Laminuciosagloriaqueesasar?dientesatencionesafirman…”这里,主副句的关系,陈先生似乎没有搞清楚。笔者不揣冒昧,班门弄斧了。主句:Laminuciosagloriaesalgomásquejustificable,即“那种种荣誉非但可以理解”;而gloria(荣誉)后面,还跟有一个形容词副句“queesasardientesatencionesafirman”,意思是“人们经久不衰的热情说明”。陈没有译出,只用“凡此种种强调”几字搪塞,自以为就过关了。最后还有一个主句,与前面提到的那个主句并列,语法上叫做“并列复合句”:esinmediatamentejustaparacualquiera.它的主语与前主句为同一个,即lagloria。所以,两句连起来,是:“那种种荣誉非但可以理解”,“而且直接适用于任何场合”,前后贯通;陈却译作“……而且谁听了都肃然起敬”。原文中根本没有表示“肃然起敬”的字词,是陈先生无中生有的臆造,这种自欺欺人的乱译,真令人不敢相信竟出自《文集》编者之手。

好了,我们还是把将博尔赫斯原作搞得面目全非的陈译撇在一边,引用永年先生的译文,尽早让读者一识作家的风采吧:“本篇的恶棍是无礼的掌礼官上野介,这个不祥的官员造成了赤穗藩主的败落和死亡,当适当的报应逼近时,却不愿像武士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有值得众人感激之处,因为他唤醒了可贵的忠诚之情,并且是一件不朽的事业的倒霉而必要的口实。以这个故事作为题材的有百来部小说、专著、博士论文和戏剧,更不用说大量的瓷器、条纹天青石和漆器手工艺品上的图形了。甚至多姿多彩的电影也采用了它。《四十七武士传奇》成了日本电影工作者反复改编的题材。人们经久不衰的热情说明那种种荣誉非但可以理解,而且直接适用于任何场合。”(《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第39页)

两位陈先生的译文共50余篇,占《文集》《小说卷》之大半,比重极大,因而留给读者的遗憾也会很大。笔者可以负责任地宣告译界及读者诸君:其译文几乎每篇、甚至每段均有程度不一之大小硬伤。读上述二例剖析,即可见端倪。限于篇幅,笔者实不可能将其和盘托出,只有留待来日了。

二陈译文,漏译不少。这也许是疏忽大意,忙中遗漏,也可能是知难而退,有意避开,或者译者认为原文中有关部分不合中国国情,特意删除……但无论什么原因,都是译事不够严肃,不够负责的行为。

二、姓名汉译归从的混乱

西班牙语国家往往把外国人的姓名西班牙文化,例如把贞德(Jeannede’Arc)化成JuanadeArco。这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方便,无可厚非(英、法、德等国也有类似情况)。但我们切忌把西班牙文化了的别国的姓名,根据西班牙文的发音,转译成汉语,而一定要与根据原始语言转化的汉译保持一致,否则会使中国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仍举贞德为例,如果我们根据西班牙文译成“胡安娜·德阿尔科”,大概不会有很多人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仙的。这很麻烦,但也没有办法,为了中国读者的方便,只有多花些功夫,谁教我们吃翻译这碗饭的呢!可惜,两位陈先生硬是不肯下功夫,拿来就译,省事倒是省事了,只是苦了中国读者。请看:

例3:“你相信这一切吗,阿里亚娜?”特塞奥说,“这牛头怪甚至都没有进行自卫。”(《阿斯特里昂的家》,《文集》《小说卷》第259页,陈凯先译)

阿里亚娜和特塞奥,西班牙文作Ariadna和Teseo。根据希腊神话,就是克里特公主和雅典王子,故应根据汉语通译,译成:阿里阿德涅和忒修斯。

例4:“戴假面具的洗染工哈金·德·梅尔夫”(同名小说,《文集》《小说卷》第32页,陈众议译)。

原文HakimdeMerv,陈众议完全根据西班牙文的发音译成“哈金·德·梅尔夫”,俨然是一个西班牙语国家的人士。但据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中的描绘,我们知道:他“生于土耳其斯坦,他的家乡是梅尔夫古城”。据此,我们可推断,此人出身伊斯兰教国家,Hakim译成“哈金”,不大像是那地方的人;何况,名字最后一个字母m的发音没译出来。只要查译名对照词典,很快便可找到相应的名字:哈基姆。遗憾的是,似乎成竹在胸的陈先生连这点起码的功夫也不肯下。陈先生的“哈金”后面还跟着“德·梅尔夫”,显然是把此人的家乡梅尔夫古城连同前置词de(音译为“德”,表示归属的前置词,即“的”之意)统统算成名字了。西班牙、法国、意大利、葡萄牙等国确有将地名作为姓名一部分的习惯,其他国家似乎没有这种用法。再说,de也是拉丁国家特有的前置词,怎么能直接搬来就用呢?解放以前,我国有些文人好在自己姓名前加上籍贯,如会稽周树人、侯官林琴南等等,但那仅仅是籍贯,而不是姓名的一部分。如果博翁将咱们的鲁迅先生搬进他的作品,译成ChouShu-rendeKuiji(会稽周树人),我们回译,难道就得变成“周树人·德·会稽”了吗?所以,陈译“哈金·德·梅尔夫”,不妥,一定要扳过来,译成“梅尔夫的哈基姆”,方才妥贴。

三、地名的胡译

博尔赫斯在他的文学作品里,涉及各国的地名,特别是阿根廷以及拉丁美洲的地名极多,如果不熟悉,或者说懒得、不肯甚至不屑去熟悉其历史背景及地理环境,那么到头来,必自食苦果无疑。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名就很复杂,多以国家名、历史人物名、节假纪念日命名;更为麻烦的是,有不少街名、县名、省名彼此相同,如不仔细核查咨询,简直无从下手翻译。手头没有资料,实在译不出来,只有老实坦白声明,切不可大胆妄为,贻笑大方。请看:

例5:“这个故事,是我们在仁慈街附近的佛罗里达大街的一家古老的老鹰小吃店听到的。”(《天赐之夜》——其实篇名也译得不对,这里就不多说了,笔者——,《文集》《小说卷》第462页,陈众议译)

原文是:EnlaantiguaconfiteríadelAguila,enFloridaalaalturadePiedad,oimoslahistoria.

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东部的佛罗里达大街,商店鳞次栉比,十分繁华。笔者在阿根廷期间,常去游览。该大街为南北走向,在其与另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交叉处有一个广场,矗立着一尊圣母像,即原文中所说的Piedad。西班牙文Piedad可以有“仁慈”的意思(其实也不确切),但也有圣母像之意。笔者去过那儿,也去过圣母像附近的那家咖啡馆(不是小吃店)。再说,布市根本就没有什么“仁慈街”,这又是陈先生无中生有地强加给读者的。现将永年先生译文列出,以供参考:“我们在佛罗里达街靠近圣母像的古老的老鹰咖啡馆听到了下面的故事。”《奇遇之夜》,《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第428页)

例6:“其时,退休警官堂何塞·奥拉维对我讲了雷蒂罗下游一些刀客的故事。”(《遭遇》,《文集》《小说卷》第336页,陈众议译)

原文是:ElcomisarioretiradodonJoséOlavemehabíacontadohistoriasdecuchillerosdelbajodelRetiro.此句的关键词组是elbajodelRetiro,其中,Retiro是地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东北角的一个区,著名的雷蒂罗火车站就在该区。该区人员较杂,多为下层,痞子歹徒常出入其间。陈译“雷蒂罗下游”,似乎雷蒂罗是一条河流,错了!是的,其东有一码头,称北码头,但流经此处拍岸激浪的是拉普拉塔河。既非河流,何来“下游”?原来,陈先生把bajo一词译错了。Bajo一词,可作形容词、副词,又可作名词。此处带冠词,显然是名词,意为“低地、浅滩、底层”,没有“下游”之意。根据小说上下文及雷蒂罗本身的地理环境来分析判断,当作“低层”解。陈没有经过调查研究而得出的结论,是经不起推敲,站不住脚的。因此,此句的准确译文应是:“退休的警察局长堂何塞·奥拉韦和我谈起雷蒂罗底层社会刀客的故事。”(《全集》《小说卷》第340页,王永年译)

例7:“我知道她是恩特雷里奥斯人或奥连特尔人……”(《罗森多·胡亚雷斯的故事》,《文集》《小说卷》第356页,陈众议译)

原文是:Paramí,eraentrerianauoriental…

恩特雷里奥斯(EntreRíos,原意为“河间”)是阿根廷东部的一个省份,与其东邻乌拉圭有一水之隔。ori?ental,陈译“奥连特尔人”,那是何方人士呢?陈未加注明,所以读者又是一脸雾水。其实,oriental是个形容词,也可作名词,系“东方的、东部的”之意,此处应作“东岸人”解,干脆可径直译作“乌拉圭人”,省得罗嗦。因为,乌拉圭在阿根廷东面,正式国号就是RepúblicaOrientaldelUruguay(乌拉圭东岸共和国),阿根廷常常称他们为Orientales(东岸人),而不大称之为uruguayos(乌拉圭人)。陈不加注明,又替正在迷宫中晕头转向的读者平添了一道障碍。

例8:“莫隆县,即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县。”(《第三者》,《文集》《小说卷》第343页,陈凯先译注)

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郊区有许多县,莫隆县(Morón)为其中之一,位布宜诺斯艾利斯西部,并非陈教授所谓“即布宜诺斯艾利斯县”。

四、力不从心的弄巧成拙

博尔赫斯撰文,往往旁征博引。举凡《圣经》、希腊神话、阿拉伯传说,乃至中国古文古诗,无所不收。这大大增加了汉译的难度。他引述的中国古诗文,要汉译还原,极费周折。老实说,要比译成其他西方语文难得多。尽管如此,这还算有案可查,属于“只要下苦功,一定能成功”那种可以有盼头的努力。还有一种也许是博尔赫斯自撰的中国皇帝的圣旨或敕令,你到哪儿找原件去?这里就要有劳翻译家的大驾,而且也要考察翻译家的功力了。

博翁在他的短篇小说《女海盗金寡妇》里,就给我们来了一道中国嘉庆皇帝的敕令。其行文之工整飘逸,口气之威严,煞有介事,端的是一副帝王气派。请欣赏:

例9:“Hombresdesventuradosydañinos,hombresquepisanelpan,hombresquedesatiendenelclamordeloscobradoresdeimpuestosydeloshuérfanos,hombresencuyaropainteriorestánfiguradoselfénixyeldragón,hombresquenieganlaverdaddeloslibrosimpre?sos,hombresquedejanquesuslágrimascorranmirandoelNorte,molestanlaventuradenuestrosríosylaantiguaconfianzadenuestrosmares.Enbarcosaveriadosydelezn?ablesafrontannocheydíalatempestad.Suobjetonoesbenévolo:nosonnifueronnuncalosverdaderosamigosdelnavegante.Lejosdeprestarleayuda,loacometenconfe?rocísimoimpulsoyloconvidanalaruina,alamutilaciónoalamuerte.ViolanasílasleyesnaturalesdelUniverso,desuertequelosríossedesbordan,lasriberasseanegan,loshijossevuelvencontralospadresylosprincipiosdehumedadysequíasonalterados…“…Porconsiguiente,teencomiendoelcastigo,AlmiranteKuoLang.Nopongasenolvidoquelaclemenciaesunatributoimperialyqueseríapresunciónenunsúbitointentarasumirla.Sécruel,séjusto,séobedecido,sévictorisoso.”

应该说,西班牙文原文并不难。问题是如何转成古汉语。皇帝陛下的圣旨敕令,译成文言,更能体现当年御笔文采,自然是最佳选择。但是,译家如果有自知之明,自忖功夫不到家,弃文言而用白话,也无可厚非。当今日本天皇、英国女王、西班牙国王等的诏书、敕令就不一定都非得译成文言不可。否则,弄巧成拙,反倒出洋相。请看陈凯先教授代拟的这道敕令:“尔等不遵圣教之凤子龙孙,可怜造孽,竟置官命于度外,涂炭生灵,糟践朕之江山。尔等乘坐破舟,飘荡于暴风雨之中,作为不仁不义,非徒海上使者之友,予以援手,反狂袭之,并使其罹难而亡,而且尔辈亵渎了皇天之旨,使河水泛滥,民不聊生,人伦大乱,灾荒不已。”“……故,朕令郭郎率兵前往。郭郎!汝须铭记,宽恕乃崇高之美德,然过于慈善则将滋生大灾。愿汝执法如山,铁面无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文集》《小说卷》第24页,陈凯先译)

人们可以理解陈教授以文言译圣旨或敕令的良苦用心,但挥毫落笔,必谨慎小心,方可上不欺君,下不愚民,不辱使命;惜教授译事轻率,犯了译家之大忌。

嘉庆皇帝于1809年年中下的这道敕令,博尔赫斯只摘引了其中首尾两段。首段列数金寡妇手下的海盗种种罪状,末段是给水师统带郭朗(陈将其官职也削去了)下的命令。为罗列海盗罪行,博翁在首段均用第三人称,但陈却用第二人称“尔等”、“尔辈”代之,弄得这道敕令有点不伦不类:好像海盗也有资格与水师统带一样接旨谢恩了。

此段译文不但文理欠通,而且词不达意,不明不白。如“糟践”一词,不似文言,倒像京城市井二大妈常挂在嘴边的口语,类似:“你小子别糟践人了!”京片子荣登圣旨,倒是闻所末闻!又如“罹难而亡”,文倒像是文了,但不通,且画蛇添足。按“罹难”,即遇灾、遇险而死,“罹难而亡”,岂非“遇灾害而死而死”?此弄巧成拙一例也。“不遵圣教”,未知教授所指?“圣上之教诲”,抑或道教?佛教?原文中查无实据,我辈迟钝不敏,不明不白。“凤子龙孙”何意?公子王孙、皇族后人?还是平头百姓,连海盗也包括在里面?原文作hombrescuyaropainteriorestánfiguradoselfénixyeldragón,意“内衣带龙凤图案者”,指中国人,译成“炎黄子孙”,便不致生岐义了。另外,原文中pisanelpan(糟蹋粮食),loscobradoresdeimpuestos(税吏),loshuérfanos(孤儿),loslibrosimpresos(书籍)等,在译文中尽皆消声匿迹。是故,此段敕令之?译,只得另请高明:“无赖刁民,暴殄天物,无视税吏之忠言,不顾孤儿之哀号,身为炎黄子孙,不读圣贤之书,挥泪北望,有负江川大海之厚德。寄身破船弱舟,夙夜面临风暴。用心叵测,绝非海上行旅之良友。无扶危济困之意,有攻人不备之心,掳掠残杀,荼毒生灵,天怒人怨,江海泛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旱涝频仍……”

第二段敕令虽然比较简单,但陈译罗嗦重复,拖泥带水,原文最末一句:Séjusto(你要公正),陈以两个四字成语“执法如山、铁面无私”译出,愚意择其一可也。Sévictorioso(你要获得胜利),陈又以两四字成语“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推出,选其一亦足矣。故此段亦需改译:“……为此,朕命水师统带郭朗前去征讨海盗,予以严惩。宽大乃皇帝之浩恩,臣子不得僭越,切记切记。务必残酷无情,克尽厥责,凯旋回朝,朕有厚望焉。”

以上剖析9例,仅二陈译文之一粟,但可记取教训良多,弥足珍贵。其实,归根结蒂,也只有极其平常的一句话,即:艺高才能胆大。技艺至高超境界,即便面对大师作品,亦能游刃有余,应付裕如;而与之相反,胆大未必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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